玫瑰年糕 不了情
杭州味道之②
孙磊
若是谈论人世间最妙不可言的舌尖体验,我想玫瑰可算是一味的。让无尽的浪漫落入唇齿、沁人心脾,仿佛天地间的绮丽都与人合二为一,该是何等的恣意芳华。
杭州人就将此味入膳,制成艳冠群芳的:玫瑰年糕。
A
玫瑰年糕:学徒记忆里“精致的淘气”
1946年,11岁的锦江作别父母兄弟,从安徽一路逃难到杭州。
这一年,他第一次知道世间还有“玫瑰年糕”这样的零嘴,不为果腹,只为袅袅婷婷地消遣。
原来,亲戚里有个能人在怡香斋做“阿大先生”(“大”字作dou音,杭州话,相当于如今的门市店长),点起蜡烛,让锦江跪下磕头,拜在“头佬”门下做学徒。
何谓“头佬”?首席糕点师,业务一把手是也。
3年学徒,只能边上看看,打打下手,速速学会了,那岂非抢师傅饭碗?大忌啊。
师傅饿了,盛好饭菜递上;师傅吃完了,把碗洗干净。做徒弟,有“月规”:发点剃头钞票,没有工作服,每天系一条船牌面粉带在腰间,一天到晚都不可以解开,不可以跑到门口张头探脑……
学徒期满,开始赚每月3斗米钱(一斗15斤)——古人云,不为5斗米折腰,这3斗米在1949年能做啥呢?锦江师傅摇头说,基本上啥也做不了,好歹身在怡香斋,饿是饿不死的。
做到师傅级别了,一个月能有一担八的米钱,相当于150斤;而“头佬”师傅,能有三担多。
做了一辈子糕点桃酥,锦江师傅的一生都在香喷喷湿漉漉的蒸腾热气里度过,那股味道,在外行人看来,是多么艳羡啊。
而在怡香斋的那些蒸腾年月里,做过千百斤糕点甜食,但他最记得的,却是那一盏粉红色的玫瑰年糕。
幼时,他连饭都吃不饱,不大能领会玫瑰年糕这等“精致的淘气”;等年纪渐长,慢慢明白,杭州人在舌尖上的这份讲究,也是对生活滋味的敬意,地养万物,滋养苍生,都轻慢不得。
B
雕龙大缸与“私人定制”
锦江师傅说,每年9月,夏末的燥热里扬起初秋之风,便是动身去苏州的时候了。“上有天堂,下有苏杭”,这一趟叫人心驰神往的差事,乃是采购玫瑰花苞。
为什么偏是花苞?
原来花蕾一旦开放,玫瑰那馥郁的芬芳香味就失散大半。必须在它们将开未开之时连夜请回杭州。这听起来倒有些像做香水胭脂,端的迤逦,香港名媛章小蕙最喜欢的那支jo malone玫瑰香水,也是需要海量新鲜玫瑰打底。
苏杭一行南下,趁着花苞还未醒转,顷刻投入青梅卤制的酸汁里。这在制作流程上,属于“第一操”浸泡,杭州方言里,“一操”就是“一遍”。
青梅酸汁这一操乃是以酸固色,保持玫瑰花瓣的美丽娇艳,像不像浮士德那句:你真美啊,请停留一下!
第二操浸泡则需请白糖出山,用8口雕龙大缸,每口缸的容量约500升,糖腌、密封,静待时间的魔术。
待到打年糕时,便可放入玫瑰卤了。
在米香、花香的热气氤氲里,在汉子精壮的劳作号子里,玫瑰红迅速渗入年糕白。(锦江师傅的同事雪根师傅补充说,更讲究的,还要嵌入碎核桃肉,在口感上,层次会更加丰富,营养也更为全面。)
把杂糅着玫瑰花瓣的粉红年糕原料,铺陈于木板上,趁热气未散,一条一条切好,瓦棱状叠起,再切成片状。冷凝后就成了精致的零食小片,不必额外烹煮,送至府上,即可食用,缠绵悱恻,优雅至极。
锦江师傅讲,这一派温香软玉的旖旎做派,鲜见于市面,而是专供杭州大户人家的。窃以为,唯有千金小姐的绣口锦心兰花指,才配得上这千娇百媚的玫瑰年糕;若是侧立一位儒雅斯文的青年才俊,谈一场华丽多姿的恋爱,那更是极好的!至于,寻常老百姓,粗茶淡饭,温饱都成问题,哪里消化得起如此“精致的淘气”啊。
这一盏玫瑰年糕入口,分分钟叫人想起宝钗的“冷香丸”,工序繁复,更显得享用者身份矜贵——
“春天开的白牡丹花蕊十二两,夏天开的白荷花蕊十二两,秋天开的白芙蓉花蕊十二两,冬天开的白梅花蕊十二两,将这些花蕊在次年春分日晒干,一齐研好。再用雨水节的雨水十二钱,白露节这日的露水十二钱,霜降日的霜十二钱,小雪这日的雪十二钱,将药和匀,再加十二钱蜂蜜,十二钱白糖,揉成龙眼大的丸子,盛在瓷坛里,埋在花根底下。若发病时,拿出一丸用黄柏煎汤送下。”
又是蜜又是牡丹的,看看方子都唇齿生香、眼馋得乌珠瞪出。如今若真有脑残粉依了《红楼梦》这方子做来,可算是殿堂级的痴傻了。
然而锦江师傅转手给我看一叠发黄的软纸片,是上个世纪70年代利民食品厂的工资单,“锦江”从来都手写简作“巾江”,他从来不以为意:“一切从简嘛。玫瑰年糕那么复杂的做法,只是在怡香斋时期,应季时也就做个几百斤;解放后五家老字号斋坊合并,产量暴涨到1800斤,流水线生产,工艺粗糙了许多,做的时候只是撒点玫瑰碎片,意思意思。”
想来,那8口雕龙大缸,也在默默叹息这点“意思意思”吧。
C
“杭州味道”特供香港
哎呀,勾起了馋虫却告诉人这已是“俱往矣”,老饕之憾,莫大于焉。
曾任利民食品厂中式蛋糕组长和车间主任的杜雪根师傅,因为名气响亮,在退休后还被之江饭店请去做顾问。
杭州人都知道,这家饭店经常召开省里的重大会议。雪根师傅讲:“有位领导,每次开会都点名要我做玫瑰年糕、桂花年糕,做好了,都是我亲自捧着进房间的。”
这领导点名要做的桂花年糕,又是何等身世来历?
原来,做桂花年糕,同样也是要趁着桂花将开未开之时,派几名好力气的小伙子跑到满觉陇,用竹竿打下来。之后的程序与玫瑰年糕如出一辙:一操酸梅一操糖,两操腌制后,用布兜起,绞干卤汁,掺进米粉内,打成香糯的年糕。这份子美味延绵于今,未曾绝迹,倒是教人心生宽慰。
雪根师傅交待一句:打桂花的时候,都特意多打一些,腌制好的桂花卤就保存在冰箱里,若是春夏冬三季接令要做,也不至于难为无米之炊了。
只是那粉雕玉琢的玫瑰年糕,在如今的杭州,纵然寻它千百度,也没有一个灯火阑珊处可以得见了。因此,雪根师傅给领导做玫瑰年糕切下来的一些边角料,往往被厨房后生拿去解馋,亦算是开了眼界。
利民食品厂出品的“杭州味道”还曾特供过香港。
上世纪60年代,三年自然灾害。锦江师傅记忆深刻的不是挨饿——他在食品厂上班,手边都是吃食,哪里饿得到——令他刻骨难忘的是,通宵赶制肉松和腊肠,为了香港人民。
肉松,要取猪后腿的肉,水里煮熟,拷碎成肉丝,加调料,进炒锅,手工翻炒——现在都是机器翻炒了,能享受到“手工翻炒”待遇的,只有矜贵的龙井茶叶了。
腊肠,务必肥三瘦七,这三分之肥,只取猪后背上的脂肪,行话叫做“大膘”,切成小拇指头粗细的一丁丁。真搞不懂,塞进肠衣的肥肉而已,为啥取材还噶刁钻?锦江师傅说,因为这个部位的脂肪比较容易成型。
如此讲究的“杭州味道”,不知当年香港人民吃得落胃否?